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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徐力悲剧”再回眸

2001-04-12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当今,几乎所有的父母都“望子成龙”、“盼女成凤”,并天天为之操心、奔波、苦恼,而孩子们是怎么想的呢?

2000年1月17日,浙江金华发生了一起震惊社会的惨痛事件:金华市某中学高二学生徐力用铁榔头打死了生他养他的母亲!

为什么一个17岁的“好学生”,会使用如此极端的手段对待自己的母亲?为什么爱儿子的母亲会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?产生悲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呢?

3月10日,我来到金华市,在看守所一间光线暗暗的屋子里,见到了徐力。他身穿蓝毛衣,头上戴着黄褐色的毛线帽。如果不是他手上的铁铐,谁能相信眼前这位瘦弱高挑、脸庞白净、表情平静温和的男孩,竟然是打死自己母亲的凶手。

“谈谈你的家和你的妈妈好吗?”我平和地对徐力说。

“好。”徐力用平静的口气开始了他的叙述。

成长需要空间

徐力第一句话就说:“在家里,我没有一点儿秘密,我很压抑。”

“我和父母的关系不是太好,他们总是把我当小孩看,把我管得很死。我家是个两居室,我有自己独立的房间,但是我没有自由的天地。我家没有一张桌子是带锁的。我以前有写日记的习惯,有时候把不愿讲的事情写在日记里,放进抽屉。但我的任何东西母亲都要翻看,我一点儿小秘密都没有。有一天,我偷偷出去和同学溜冰,母亲在我外出时偷看了我的日记,发现了这件事。等我回来,她骂我怎么这么不听话,狠狠地打我的脸、打我的腿。我从此再也不写日记了。”

“你和妈妈的矛盾,是什么时候开始尖锐化的?”我问。

“是上高中以后。在家里,我感到母亲处处在监视我。家里的电话铃响了,我没有资格去接,都是她先去接。有时同学打电话找我,她总是:‘你是谁,你找徐力有什么事’,问得清清楚楚,才把话筒给我。我跟母亲说过不要这样,但是她说,你可能在外面交坏朋友,根本听不进我的话。后来,同学们都不敢给我打电话,还嘲笑我说:‘徐力呀,谁敢给你打电话,你妈太厉害了!’我有时候觉得孤独,想打电话给同学,母亲就说:‘有什么事在学校都讲完了,还有什么好说的,打什么电话?’”

我问:“你是否因此恨你的妈妈?”

徐力说:“恨谈不上,只是压抑感越来越强。我很爱打球,可母亲不让我打球,只让我在教室里学习。读高中后,每天都有晚自修。晚自修前有一段时间,同学们可以在外面打打篮球。这时母亲经常到学校来,监视我是在学习还是在玩。她希望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学习,课外活动时间也学习。我有时多玩了一会,晚了10分钟回家,妈妈也要骂我、打我。她经常打我,用棍子、用皮带、用扫帚,有时把扫帚都打断了,我也不还手。我曾经跟她说我的理由,但她从不听。”

我问徐力:“你在家挨打的事,同学们知道吗?”

“同学们不知道。家里的事,不可宣扬。我也不想找人谈心,基本上是把心事憋在心里,或者到外面去大声喊几声,排除内心的苦闷。”

徐力说:“妈妈平时最多的语言就是关心学习。考不好,她就骂我:‘你这么笨,为什么学不过别人?别人能学好,你为什么不如人?’妈妈一个朋友的儿子,每次都是全年级第一二名,她便总是把我跟人家比。在学习方面,父母是站在一条战线的,他们对我的要求都非常高,让我考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,至少要考上浙江大学。根据我自己的能力,根本考不上。但只要我尽力,不管上什么大学,本科是能够考上的。”

“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妈妈不满的?”

“上高中以后。初中升高中时,我考进了学校的重点班。第一个学期,我的排名在全班倒数第二名,到第二个学期,我的成绩跃到了第10名。母亲十分高兴,要求我每次期中、期末考试的成绩都要排在班级的前10名,考不到,她就打我、骂我。我感到母亲管得太严了,怨恨就在慢慢生长。我感到,长这么大,她还以对小学生的方式管我,我心里非常难受、非常压抑。我喜欢踢足球、看书、看电视,但妈妈认为这些都影响学习,老是阻止我。在学校与同学交往,他们谈些新闻、电视剧,我什么都不知道,插不上嘴。我想看看报纸,妈妈又说,高考又不考报上的内容。每周六和周日,她也不让我出去玩,每天就是让我学习。我厌倦了,太单调了,我觉得学习学得很不开心,活着没有什么意思……”

“你和母亲的矛盾是怎么激化的呢?”

“那天中午,吃过午饭,我见到母亲开着电视在卧室里织毛衣,我想过去看几眼电视。母亲像往常一样又开始说我:‘我告诉你,考不上大学,我不会给你第二次考大学的机会,期末考不到前10名,我就打断你的腿。反正你是我生的,打死了也没关系……’我心里很委屈、很愤恨,我觉得我已经很用功了,她怎么还这么说我。我一声不吭拎起书包往外走,走到门口看见鞋柜上有一把铁榔头,于是我冲出卧室,就……”

这时,徐力的声音越来越低。我没有继续往下问,不忍心再让他想起那残忍的一幕。

“事情发生后,你又做了些什么呢?”我很想知道,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死母亲以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理。

“做了那事后,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跑了两个小时。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头也很晕。跑着跑着,我忽然想起,那是我妈,我得去救她!等我跑回家,我妈已失血过多,生命不可挽回了……”

屋子里一片沉寂,仿佛空气也凝固了。

“看到母亲的样子,我害怕极了,”他继续说,“这时,我看到一个放衣服的箱子,就把衣服掏出来,塞到床底下,把母亲的尸体放进箱子。然后我去了录像厅,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那里。”

“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?”

“什么也没看到。当时我只想找个地方,冷静一下。半小时以后,我去学校呆了两个小时。那天晚上,我没敢回家,去了一家旅馆,80块钱一个晚上。”

“这钱是平时妈妈给你的吗?”

“每周六,妈妈都给我两块钱,让我去买早点吃。每次我只花一块五,留下五毛钱。”

“你在旅馆里睡着了吗?”

“哪里睡得着呀!在朦胧中我以为这一切只是一场梦,一切都不是真的。当我看清这里不是家时,我才清醒,一切都晚了。”

“星期五,父亲回来了,他每周只回来两天。我没有勇气告诉父亲发生的事情。我说,妈妈出差了。我想,拖一天算一天吧。星期五、星期六我睡在家里,妈妈的尸体就在我房间的隔壁,我一直觉得心惊肉跳。爸爸一走,我锁上门也走了,住在同学家里。1月26日,爸爸又要回来了,我再也不敢回家,就去了义乌。其实,我在义乌没有任何亲人和熟人。义乌的旅馆30元一个晚上,我刚刚住下就被抓了。到现在,再也没有见过父亲。”

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。

“你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吗?”我问。

“记得上学时一个晚上,我忽然发高烧,要马上送医院。那时,妈妈一把背起我一步一步走到医院。我小时候很胖,妈妈背我很不容易。妈妈生我的时候,本应该剖腹产,但她听人说剖腹产对胎儿不利,硬忍着巨大的疼痛把我生下来。那时,她走路都非常小心。她爱吃辣的,但当听说辣东西对胎儿不利,便再也不吃辣的。每当想到这些,我就非常感动。我觉得母亲对我花的心思比对自己的还深。”

说到这里,徐力哭了,哭得很伤心。他说:“我是个畜生,竟然用自己的双手把亲生母亲‘送走’了,我十分后悔……”

当采访徐力的同学时,许多孩子说:“我的家庭有徐母。”有的同学甚至说:“徐力怎么不早点儿把他妈妈杀死了,这样我们就可以早点解放了!”

他们同情徐力,是因为他们同徐力一样,在家里有一种压抑甚至是窒息的感觉。

在今天3.2亿个家庭中,有徐母这种心态的人不止一个,徐力这种心态的孩子也不止一个。

成长需要阳光

理想,是孩子心灵世界的阳光,失去了阳光,心灵世界就会是一片黑暗。

“活着没有意思”,这是徐力从失望走向绝望的思想根源。

在交谈中,我问徐力:“上学时,你想过将来做什么吗?”

“我也不知道什么适合我干。如果我真没考上大学,我也就没有了生活、没有了出路。父母说,我若考不上大学,就不管我了、不要我了,我觉得这些都是真话,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。”

“你指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子呢?”

“我想幸福生活应该是稳定的工作,收入比较高。我觉得,我的父母生活得不幸福,他们整天为赚钱而奔波。他们之间沟通比较少,没有共同语言。母亲看不起父亲。因为母亲是大学生,父亲只是初中毕业生。母亲觉得父亲没用,嫁给父亲太委屈自己了。所以,母亲经常对我讲,不要像父亲那样没出息,一定要考上大学……我觉得母亲活得太累了……”

在徐力17年的生涯中,从来没有体验过生活的美好,他甚至天真地认为“母亲活在世上太可怜了,整天为我的学习操心,如果母亲死了,可怜的母亲也就可以解脱了”。

我问徐力:“在你记忆中,你有哪些值得自豪的事情吗?”

徐力说:“我曾经是班上的班委,但母亲说会影响学习,让我辞去了班委的职务。我自己其实很乐意去做,因为能有发言权,能做一个管理人员。”

“初二的时候,我入了团。我曾经是学雷锋小组的成员,经常去一位孤独的老奶奶家打扫卫生、烧菜做饭。从初二开始,每星期去一次。老奶奶无儿无女,走路都很困难,我们都很可怜她,老奶奶也需要我们的帮助。我想,以后总有一天我要独立生活,烧菜做饭不能不会,学着帮助老奶奶,就是提高我的能力。但母亲知道这事后,说这样会影响学习,不准我再去。可是我很愿意去,在那里我觉得我很行。”

“你觉得,你妈妈有没有很需要你的时候?”我问他。

徐力说:“在家里,母亲不要我帮她做任何事,只让我学习。不过也有需要我的时候。妈妈身体一直不太好,每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,她就让我帮着搬煤气罐。这时,我觉得自己长大了,还有点用,像个男子汉……不过,这样的机会不多。”

遗憾的是,徐母没有认识到这种感觉的可贵,却认为这样的事与“考大学”无关,阻止儿子继续去做。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,自从阻止孩子去帮助别人那天起,她就在孩子心中埋下了无情的种子,关闭了孩子走向幸福的大门。

徐力从小生长在一个缺少沟通的家庭里。他的父亲在铁路上工作,每周只回来一次。徐力主要和妈妈在一起生活。

在交谈中,我问他:“在家里,你跟妈妈交流过吗?”

徐力说:“平时,我们不说话,吃饭也不交流。有时,我见她不开心,想问她是什么事情,她总是说:‘不要吵,我心里很烦!’我知道妈妈不开心是因为单位的事。母亲的单位效益长期不好,好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……”

我感到,徐力还是个很懂事的孩子,便说:“家庭也是一个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你想对天下的父母说些什么?”

“希望父母给孩子一个成长的空间,能理解孩子,多和孩子沟通———不要强迫孩子做某些事情。应该放手让他们做他们喜欢的事情。小孩的心里有一些秘密,大人不要去揭穿,让孩子心里藏着一些秘密,让他们心灵空间大一点,多理解孩子内心的想法。家里人应该多坐在一起谈谈心。”

“你想对你的同学说点儿什么?”

徐力沉默了一会儿,慢慢地说:“心烦的时候,多和父母沟通,多向他们阐述自己的苦恼,不要藏在心里,因为毕竟我们还小,有些问题不能独自解决,父母见识广,能够为我们分担一些苦恼,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受!”

徐力讲得十分连贯和动情。看来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。

(《北京文学》2001年第3期卢勤 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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